少时好友,陶,来成都出差,约我见一面。自从博士毕业,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,异常欣喜。除了稍微发胖外,陶几乎没有变化,连头发都是乌黑的。他开玩笑说,已经躺平 20 多年了,不动脑筋,自然不老。

陶是我熟悉的人中,最聪明的。我连之一两个字都不加,是因为他确实太聪明了。以至于当年我在川大当老师时,每一届的学生都会在课堂上听到我讲他的故事。大概我讲,是想稍微“打击”一下有些自以为是的天之骄子,还因为感慨无论聪明、不聪明的人,在时代的大潮中,都是沧海一粟罢了。

陶与我同年,仅大我半岁,因此我们从小一起读书。但我们好像从没有同班过:在钻井四公司读小学时,我是一班,他二班;初中时,我二班,他三班;到总部读重点高中了,仍然没有分到一起,我还是二班,他去了五班。虽不在一个班,但是年级排名的时候,他的名字总是高高在上,我们当时经常很郁闷,觉得命运不公,陶从不学习,为啥学习总是那么好?

陶不学习,不仅仅是在我们看得见的时候不学,看不见的时候也是不学的。之所以我们很清楚他不学习,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学习的条件。陶的家庭,是父母分别离异后重组的。当时两人分别有 2 个孩子,新组建家之后,又再生了 2 个孩子。因此,他们总共有 6 兄弟姊妹。而陶,是爸爸和前妻生的老二。于是,陶不上不下,既不是老大、又不是老小,还是个男孩,在家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地位。我们小时候,每家房子都小小的。他们家里高低床搭了好多,能省下的小空间,还要给两个姐姐妹妹。所以,陶在上课的时候还有座位坐。而放学之后,他除了吃饭睡觉,就时时在马路上闲逛。若有人喊,陶,到我们家来玩。他就开心的不得了,谁喊都去。

连我的妈妈都熟悉陶,因为这个爹爹没空管,后妈不怎么疼的孩子,聪明又懂事。常常被我邀请来家里玩,天南海北地瞎聊天。我妈妈讲过一个小故事,陶的后妈有一次当众织毛衣,见人就炫耀:这是给我们陶织的。嗯,我妈妈说,这件毛衣织了三年,还是见人就炫耀:我给我们陶织的毛衣。

不管多难的功课,陶都是一看就会。作业也不怎么做,课堂上看看书,放学了就疯跑野玩。他很少是年级第一,但前三名一定有他。到了重点高中,我觉得自己都透支了所有的力气,才能在年级前十名中站稳脚跟。而陶,似乎还是那样随性。不紧不慢、不慌不忙地,每次就在我身后一两名。我总觉得他只用了六成功力,于是很让我气馁。高考时,我发挥失误。他就这么,轻轻松松地去了北京大学,核物理专业。

大学毕业,有钱人家的孩子大多出国了。陶的家自然没有钱供他,他也懒散,继续在北大读博士。整整在北大待了十年之后,他想是不是该留校工作了。这时,同级的另一个博士,农村来的,还成了家。给陶说,要不这个留校指标就让给他吧,老婆孩子特需要这个进京指标。陶可以先出国镀个金。油田的孩子,别的没有,侠气十足,大手一挥,行,这个进京指标给你吧,我去德国晃荡一下。

据陶说,在德国两年,他买了欧洲的通票,周末和节假日,就整个欧洲的闲逛,随心所欲地玩着。结果,等陶从德国回来,准备在北大工作时,北大改革了——就是我以前提到过的,张维迎在北大做人事改革,其中有一条,今后想在北大工作的,必须有海外著名大学的博士学位。陶这时候到哪里去补个海外博士证书呢?只好离开北京,去了上海技术物理所。这个这个,我虽然很支持张维迎的改革,但是却没有想到,陶的命运会因此受到如此大的影响。可见书上的一句话,多少人的命运啊。

在上海,负责同步辐射光源的一个分支。如果做到现在,陶至少也是一个准院士级别的人了吧。可是那时,陶的月薪只有三千,更关键的是,没有房子,还是住集体宿舍。陶去找所长谈条件:要么给个小房子,要么提高点薪水,否则哪有钱在上海买房娶媳妇呢?所长一拍屁股:房子没有,钱我也没有。

俗话说,人穷志短。陶心里想着,上海姑娘没有房子是绝对不嫁的,自己家里是拿不出一分钱的。陶只好出去找工作。他找工作,很简单,从一条街的第一家单位开始谈,然后进第二家,一直把这条街走完。回去之后,所有的单位都告诉他:来上班吧。他去了一家半导体企业,月薪一万。嗯,勉强可以安家了。

陶,离开了中国的学术界。我听说之后,异常惋惜。在我看来,是中国的学术失去了一个极其优秀的人才。我经常很傲气,虽然自己学术做得不怎么样,但是也觉得大部分高校的教授在糊弄世人。而陶,是可以做出有意义工作来的。

浮浮沉沉,陶如今在大连一家半导体企业——做测试和维护工程师。他说,每半年去一下公司,平时就在家办公。四成时间到各地出差,解决那些设备出现的大大小小故障。工作不需要太多创新,自己也不再学习什么新的技术,看点玄幻小说,网上指点一下江山,就是业余消遣了。孩子还小,才 5 岁。每天出现最多的地方,就是幼儿园。

陶的语速还是那么快,思维也跳跃得很。和我说起话来,手舞足蹈。我带他去参观一下川大校园,一路上也是滔滔不绝。我看得出来,他对很多问题都有独到的见解和思考,只是,他选择了不再去改变。

陶说,和我联系之前,很有些忐忑,犹豫再三,要不要来见我。因为他知道,我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,从读书时就是。而他如今的“躺平”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。我真的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?我也不知道。人生,到底有什么意义呢?聪明的如陶,不怎么聪明的如我,如今也都是一事无成。而我们,曾经想做很多事的。

我们,都是时代的一粒沙而已。